《史记三家注》 卷一百一十二 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

作者:(汉)司马迁撰 (唐)司马贞等注
  丞相公孙弘者,齐菑川国薛县人也,〔一〕字季。少时为薛狱吏,有罪,免家贫,牧豕海上。年四十余,乃学春秋杂说。养后母孝谨。

  〔一〕索隱案:薛县属鲁国,汉置菑川国,后割入齐也。正义表云菑川国,文帝分齐置,都剧。括地志云:「故剧城在青州寿光县南三十一里。故薛城在徐州滕县界。地理志云薛县属鲁国。」按:薛与剧隔兗州及太山,未详。公孙弘墓又在青州北鲁县西二十里也。

  建元元年,天子初即位,招贤良文学之士。是时弘年六十,征以贤良为博士。使匈奴,还报,不合上意,上怒,以为不能,弘迺病免归。   元光五年,有詔征文学,菑川国復推上公孙弘。弘让谢国人曰:「臣已尝西应命,以不能罢归,愿更推选。」国人固推弘,弘至太常。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,百余人,弘第居下。策奏,天子擢弘对为第一。召入见,状貌甚丽,拜为博士。是时通西南夷道,置郡,巴蜀民苦之,詔使弘视之。还奏事,盛毁西南夷无所用,上不听。

  弘为人恢奇多闻,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,人臣病不俭节。弘为布被,食不重肉。后母死,服丧三年。每朝会议,开陈其端,令人主自择,不肯面折庭爭。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,辩论有余,习文法吏事,而又缘饰以儒术,〔一〕上大说之。二岁中,〔二〕至左內史。弘奏事,有不可,不庭辩之。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闲,汲黯先发之,弘推其后,天子常说,所言皆听,以此日益亲贵。尝与公卿约议,至上前,皆倍其约以顺上旨。汲黯庭詰弘曰:「齐人多诈而无情实,始与臣等建此议,今皆倍之,不忠。」上问弘。弘谢曰:「夫知臣者以臣为忠,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。」上然弘言。左右幸臣每毁弘,上益厚遇之。

  〔一〕索隱谓以儒术饰文法,如衣服之有领缘以为饰也。   〔二〕集解徐广曰:「一云一岁。」

  元朔三年,张欧免,以弘为御史大夫。是时通西南夷,东置沧海,北筑朔方之郡。弘数諫,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,愿罢之。於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。发十策,弘不得一。〔一〕弘迺谢曰:「山东鄙人,不知其便若是,愿罢西南夷、沧海而专奉朔方。」上乃许之。

  〔一〕集解韦昭曰:「以弘之才,非不能得一也,以为不可,不敢逆上耳。」索隱按:韦昭以弘之才非不能得一,以为不可,不敢逆上故耳。正义顏师古曰:「言其利害十条,弘无以应。」

  汲黯曰:「弘位在三公,奉禄甚多。然为布被,此诈也。」上问弘。弘谢曰:「有之。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,然今日庭詰弘,诚\中弘之病。夫以三公为布被,诚\饰诈欲以钓名。且臣闻管仲相齐,有三归,侈擬於君,桓公以霸,亦上僭於君。晏婴相景公,食不重肉,妾不衣丝,齐国亦治,此下比於民。〔一〕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,而为布被,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,无差,诚\如汲黯言。且无汲黯忠,陛下安得闻此言。」天子以为谦让,愈益厚之。卒以弘为丞相,封平津侯。〔二〕

  〔一〕索隱比音鼻。比者,近也。小顏音「比方」之「比」。

  〔二〕集解徐广曰:「大臣表曰元朔五年十一月乙丑,公孙弘为丞相。功臣表曰元朔(三)〔五〕年十一月乙丑,封平津侯。」駰案汉书,高成之平津乡也。索隱案:汉书曰「汉兴,皆以列侯为丞相,弘本无爵,乃詔封弘高成之平津乡六百五十户为平津侯。丞相封侯,自弘始也」。

  弘为人意忌,外宽內深。〔一〕诸尝与弘有却者,虽详与善,阴报其祸。杀主父偃,徙董仲舒於胶西,皆弘之力也。食一肉脱粟之饭。〔二〕故人所善宾客,仰衣食,弘奉禄皆以给之,家无所余。士亦以此贤之。

  〔一〕索隱谓弘外宽內深,意多有忌害也。

  〔二〕索隱案:一肉,言不兼味。脱粟,纔脱谷而已,言不精凿也。

  淮南、衡山谋\反,治党与方急。弘病甚,自以为无功而封,位至丞相,宜佐明主填抚国家,使人由臣子之道。今诸侯有畔逆之计,此皆宰相奉职不称,恐窃病死,〔一〕无以塞责。乃上书曰:「臣闻天下之通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〔二〕曰君臣,父子,兄弟,夫妇,长幼之序,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。智,仁,勇,此三者天下之通德,所以行之者也。故曰「力行近乎仁,好问近乎智,知耻近乎勇」。知此三者,则知所以自治;知所以自治,然后知所以治人。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,此百世不易之道也。今陛下躬行大孝,鉴三王,建周道,兼文武,厉贤予禄,〔三〕量能授官。今臣弘罢駑之质,无汗马之劳,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,封为列侯,致位三公。臣弘行能不足以称,素有负薪之病,恐先狗马填沟壑,终无以报德塞责。愿归侯印,乞骸骨,避贤者路。」天子报曰:「古者赏有功,褎有德,守成尚文,遭遇右武,〔四〕未有易此者也。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,惧不能寧,惟所与共为治者,君宜知之。盖君子善善恶恶,(君宜知之)君若谨行,常在朕躬。君不幸罹霜露之病,何恙不已,〔五〕迺上书归侯,乞骸骨,是章朕之不德也。今事少闲,君其省思虑,一精神,辅以医药。」因赐告牛酒杂帛。居数月,病有瘳,视事。

  〔一〕索隱案:人臣委质於君,死生由君。今若一朝病死,是窃死也。

  〔二〕索隱案:此语出子思子,今见礼记中庸篇。   〔三〕集解徐广曰:「厉,一作「广」也。」

  〔四〕索隱小顏云:「右亦上也。言遭遇乱时则上武也。」

  〔五〕集解汉书音义曰:「何恙,喻小疾不以时愈。」索隱恙,忧也。言罹霜露寒凉之疾,轻,何忧於病不止。礼曰「疾止復初」也。

  元狩二年,弘病,竟以丞相终。〔一〕子度嗣为平津侯。度为山阳太守十余岁,坐法失侯。〔二〕

  〔一〕集解汉书曰:「年八十。」索隱汉书云凡为御史、丞相六岁,年八十终。

  〔二〕索隱汉书云坐不遣鉅野令史成诣公车,论为城旦。元始中詔復弘后为关內侯也。   主父偃者,齐临菑人也。学长短纵横之术,晚乃学易、春秋、百家言。游齐诸生闲,莫能厚遇也。齐诸儒生相与排摈,不容於齐。家贫,假贷无所得,迺北游燕、赵、中山,皆莫能厚遇,为客甚困。孝武元光元年中,以为诸侯莫足游者,乃西入关见卫將军。卫將军数言上,上不召。资用乏,留久,诸公宾客多厌之,乃上书闕下。朝奏,暮召入见。所言九事,其八事为律令,一事諫伐匈奴。其辞曰:

  臣闻明主不恶切諫以博观,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諫,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。今臣不敢隱忠避死以效愚计,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。

  司马法曰:「国虽大,好战必亡;天下虽平,忘战必危。」天下既平,天子大凯,〔一〕春蒐秋獮,诸侯春振旅,秋治兵,所以不忘战也。〔二〕且夫怒者逆德也,兵者凶器也,爭者末节也。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,故圣王重行之。夫务战胜穷武事者,未有不悔者也。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,蚕食天下,并吞战国,海內为一,功齐三代。务胜不休,欲攻匈奴,李斯諫曰:「不可。夫匈奴无城郭之居,委积之守,迁徙鸟举,难得而制也。轻兵深入,粮食必绝;踵粮以行,重不及事。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,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。胜必杀之,非民父母也。靡獘〔三〕中国,快心匈奴,非长策也。」秦皇帝不听,遂使蒙恬將兵攻胡,辟地千里,以河为境。地固泽(咸)卤,〔四〕不生五谷。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。暴兵露师十有余年,死者不可胜数,终不能踰河而北。是岂人眾不足,兵革不备哉?其势不可也。又使天下蜚芻輓粟,〔五〕起於黄、腄、〔六〕琅邪负海之郡,转输北河,率三十鍾而致一石。男子疾耕不足於粮饟,女子纺绩不足於帷幕。百姓靡敝,孤寡老弱不能相养,道路死者相望,盖天下始畔秦也。

  〔一〕集解应劭曰:「大凯,周礼还师振旅之乐。」

  〔二〕集解宋均曰:「春秋少阳少阴,气弱未全,须人功而后用,士庶法之,教而后成,宗仁本义。天子诸侯必春秋讲武,简阅车徒,以顺时气,不忘战也。」索隱按:宋均云「宗本仁义,助少阴少阳之气,因而教以简阅车徒」。

  〔三〕索隱靡音糜。獘犹凋敝也。

  〔四〕集解徐广曰:「泽,一作「斥」。」瓚曰:「其地多水泽,又有卤。」

  〔五〕集解文颖曰:「转芻谷就战是也。」

  〔六〕集解徐广曰:「腄在东莱,音縋。」索隱县名,在东莱,音逐瑞反,注音縋。  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,略地於边,闻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击之。御史成进諫曰:「不可。夫匈奴之性,兽聚而鸟散,从之如搏影。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,臣窃危之。」高帝不听,遂北至於代谷,果有平城之围。高皇帝盖悔之甚,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,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。故兵法曰「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」。夫秦常积眾暴兵数十万人,虽有覆军杀將係虏单于之功,亦適足以结怨深讎,不足以偿天下之费。夫上虚府库,下敝百姓,甘心於外国,非完事也。夫匈奴难得而制,非一世也。行盗侵驱,所以为业也,天性固然。上及虞夏殷周,固弗程督,禽兽畜之,不属为人。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,而下(脩)〔循〕近世之失,此臣之所大忧,百姓之所疾苦也。且夫兵久则变生,事苦则虑易。乃使边境之民獘靡愁苦而有离心,將吏相疑而外市,〔一〕故尉佗、章邯得以成其私也。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,权分乎二子,此得失之效也。故周书曰「安危在出令,存亡在所用」。愿陛下详察之,少加意而熟虑焉。

  〔一〕集解张晏曰:「与外国交求利己,若章邯之比。」

  是时赵人徐乐、〔一〕齐人严安〔二〕俱上书言世务,各一事。徐乐曰:

  〔一〕索隱乐音岳。

  〔二〕索隱按:本姓庄,避明帝讳,后並改「严」也。安及徐乐並拜郎中。乐后为中大夫。   臣闻天下之患在於土崩,不在於瓦解,古今一也。何谓土崩?秦之末世是也。陈涉无千乘之尊,尺土之地,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,无乡曲之誉,非有孔、墨、曾子之贤,陶朱、猗顿之富也,然起穷巷,奋棘矜,〔一〕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,此其故何也?由民困而主不恤,下怨而上不知(也),俗已乱而政不脩,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。是之谓土崩。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。何谓瓦解?吴、楚、齐、赵之兵是也。七国谋\为大逆,号皆称万乘之君,带甲数十万,威足以严其境內,财足以劝其士民,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於中原者,此其故何也?非权轻於匹夫而兵弱於陈涉也,当是之时,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眾,故诸侯无境外之助。此之谓瓦解,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。由是观之,天下诚\有土崩之势,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內,陈涉是也。况三晋之君或存乎!天下虽未有大治也,诚\能无土崩之势,虽有彊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,吴、楚、齐、赵是也。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!此二体者,安危之明要也,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。   〔一〕集解矜音勤。索隱下音勤。矜,今戟柄。棘,戟也。

  闲者关东五谷不登,年岁未復,民多穷困,重之以边境之事,推数循理而观之,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。不安故易动。易动者,土崩之势也。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,明於安危之机,脩之庙堂之上,而销未形之患。其要,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。故虽有彊国劲兵,陛下逐走兽,射蜚鸟,弘游燕之囿,淫纵恣之观,极驰骋之乐,自若也。金石丝竹之声不绝於耳,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於前,而天下无宿忧。名何必汤武,俗何必成康!虽然,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,宽仁之资,而诚\以天下为务,则汤武之名不难侔,而成康之俗可復兴也。此二体者立,然后处尊安之实,扬名广誉於当世,亲天下而服四夷,余恩遗德为数世隆,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,此陛下之所服也。臣闻图王不成,其敝足以安。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,何为而不成,何征而不服乎哉!严安上书曰:

  臣闻周有天下,其治三百余岁,成康其隆也,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。及其衰也,亦三百余岁,故五伯更起。五伯者,常佐天子兴利除害,诛暴禁邪,匡正海內,以尊天子。五伯既没,贤圣莫续,天子孤弱,号令不行。诸侯恣行,彊陵弱,眾暴寡,田常篡齐,六卿分晋,並为战国,此民之始苦也。於是彊国务攻,弱国备守,合从连横,驰车击轂,介冑生蟣蝨,民无所告愬。

  及至秦王,蚕食天下,并吞战国,称号曰皇帝,主海內之政,坏诸侯之城,销其兵,铸以为鍾虡,〔一〕示不復用。元元黎民得免於战国,逢明天子,人人自以为更生。向使秦缓其刑罚,薄赋敛,省繇役,贵仁义,贱权利,上篤厚,〔二〕下智巧,〔三〕变风易俗,化於海內,则世世必安矣。秦不行是风而(脩)〔循〕其故俗,为智巧权利者进,篤厚忠信者退;法严政峻,諂諛者眾,日闻其美,意广心軼。欲肆威海外,乃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,辟地进境,戍於北河,蜚芻輓粟以隨其后。又使尉(佗)屠睢〔四〕將楼船之士南攻百越,使监禄〔五〕凿渠运\粮,深入越,越人遁逃。旷日持久,粮食绝乏,越人击之,秦兵大败。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。当是时,秦祸北构於胡,南挂於越,宿兵无用之地,进而不得退。行十余年,丁男被甲,丁女转输,苦不聊生,自经於道树,死者相望。及秦皇帝崩,天下大叛。陈胜、吴广举陈,〔六〕武臣、张耳举赵,项梁举吴,田儋举齐,景驹举郢,周市举魏,韩广举燕,穷山通谷豪士並起,不可胜载也。然皆非公侯之后,非长官之吏也。无尺寸之势,起閭巷,杖棘矜,应时而皆动,不谋\而俱起,不约而同会,壤长地进,〔七〕至于霸王,时教使然也。秦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灭世绝祀者,穷兵之祸也。故周失之弱,秦失之彊,不变之患也。

  〔一〕索隱下音巨。邹氏本作「鐻」,音同。   〔二〕索隱上犹尚也,贵也。

  〔三〕索隱谓智巧为下也。

  〔四〕索隱案:尉,官也。他,赵他也,音徒何反。屠睢,人姓名。睢音虽。

  〔五〕集解韦昭曰:「监御史名禄也。」

  〔六〕索隱谓胜、广举兵於陈。举音如字。或音据,恐疏也。下同。

  〔七〕集解张晏曰:「长,进益也。」

  今欲招南夷,朝夜郎,降羌僰,〔一〕略濊州,〔二〕建城邑,深入匈奴,燔其蘢城,〔三〕议者美之。此人臣之利也,非天下之长策也。今中国无狗吠之惊,而外累於远方之备,靡敝国家,非所以子民也。行无穷之欲,甘心快意,结怨於匈奴,非所以安边也。祸结而不解,兵休而復起,近者愁苦,远者惊骇,非所以持久也。今天下锻甲砥剑,桥箭累弦,转输运\粮,未见休时,此天下之所共忧也。夫兵久而变起,事烦而虑生。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,列城数十,形束壤制,〔四〕旁胁诸侯,非公室之利也。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,公室卑削,六卿大盛也;下观秦之所以灭者,严法刻深,欲大无穷也。今郡守之权,非特六卿之重也;地几千里,非特閭巷之资也;甲兵器械,非特棘矜之用也:以遭万世之变,则不可称讳也。

  〔一〕索隱僰,白北反,又皮逼反。

  〔二〕集解如淳曰:「东夷也。」索隱濊州,地名,即古濊貊国也。音紆废反。   〔三〕索隱匈奴城名,音龙。燔音烦。燔,烧也。

  〔四〕集解服虔曰:「言所束在郡守,土壤足以专民制。」苏林曰:「言其土地形势足以束制其民也。」索隱案:谓地形及土壤皆束制在诸侯也。

  书奏天子,天子召见三人,谓曰:「公等皆安在?何相见之晚也!」〔一〕於是上乃拜主父偃、徐乐、严安为郎中。〔偃〕数见,上疏言事,詔拜偃为謁者,迁(乐)为中大夫。一岁中四迁偃。   〔一〕集解徐广曰:「它史记本皆不见严安,此旁所篹者,皆取汉书耳。然汉书不宜乃容大异,或写史记承闕脱也。」索隱篹音撰。   偃说上曰:「古者诸侯不过百里,彊弱之形易制。今诸侯或连城数十,地方千里,缓则骄奢易为淫乱,急则阻其彊而合从以逆京师。今以法割削之,则逆节萌起,前日晁错是也。今诸侯子弟或十数,而適嗣代立,余虽骨肉,无尺寸地封,则仁孝之道不宣。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,以地侯之。彼人人喜得所愿,上以德施,实分其国,不削而稍弱矣。」於是上从其计。〔一〕又说上曰:「茂陵初立,天下豪桀并兼之家,乱眾之民,皆可徙茂陵,內实京师,外销奸猾,此所谓不诛而害除。」上又从其计。

  〔一〕集解徐广曰:「元朔二年,始令诸侯王分封子弟也。」

  尊立卫皇后,及发燕王定国阴事,盖偃有功焉。大臣皆畏其口,赂遗累千金。人或说偃曰:「太横矣。」主父曰:「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,身不得遂,亲不以为子,昆弟不收,宾客弃我,我阨日久矣。且丈夫生不五鼎食,死即五鼎烹耳。吾日暮途远,故倒行暴施之。」〔一〕

  〔一〕索隱按:偃言吾日暮途远,恐赴前途不跌,故须倒行而逆施,乃可及耳。今此本作「暴」。暴者,言已困久得申,须急暴行事以快意也。暴者,卒也,急也。

 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,外阻河,蒙恬城之以逐匈奴,內省转输戍漕,广中国,灭胡之本也。上览其说,下公卿议,皆言不便。公孙弘曰:「秦时常发三十万眾筑北河,终不可就,已而弃之。」主父偃盛言其便,上竟用主父计,立朔方郡。

  元朔二年,主父言齐王內淫佚行僻,上拜主父为齐相。至齐,遍召昆弟宾客,散五百金予之,数之曰:「始吾贫时,昆弟不我衣食,宾客不我內门;今吾相齐,诸君迎我或千里。吾与诸君绝矣,毋復入偃之门!」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,王以为终不得脱罪,恐效燕王论死,乃自杀。有司以闻。   主父始为布衣时,尝游燕、赵,及其贵,发燕事。赵王恐其为国患,欲上书言其阴事,为偃居中,不敢发。及为齐相,出关,即使人上书,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,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。及齐王自杀,上闻大怒,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,乃征下吏治。主父服受诸侯金,实不劫王令自杀。上欲勿诛,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,乃言曰:「齐王自杀无后,国除为郡,入汉,主父偃本首恶,陛下不诛主父偃,无以谢天下。」乃遂族主父偃。   主父方贵幸时,宾客以千数,及其族死,无一人收者,唯独洨孔车〔一〕收葬之。天子后闻之,以为孔车长者也。

  〔一〕集解徐广曰:「孔车,洨人也。沛有洨县。」索隱洨,户交反。按:县名,在沛。车,尺奢反。

  太史公曰:公孙弘行义虽脩,然亦遇时。汉兴八十余年矣,〔一〕上方乡文学,招俊乂,以广儒墨,弘为举首。主父偃当路,诸公皆誉之,及名败身诛,士爭言其恶。悲夫!

  〔一〕集解徐广曰:「汉初至元朔二年八十年也。」

  太皇太后詔大司徒大司空:〔一〕「盖闻治国之道,富民为始;富民之要,在於节俭。孝经曰「安上治民,莫善於礼」。「礼,与奢也寧俭」。昔者管仲相齐桓,霸诸侯,有九合一匡之功,而仲尼谓之不知礼,以其奢泰侈擬於君故也。夏禹卑宫室,恶衣服,后圣不循。由此言之,治之盛也,德优矣,莫高於俭。俭化俗民,则尊卑之序得,而骨肉之恩亲,爭讼之原息。斯乃家给人足,刑错之本也歟?可不务哉!夫三公者,百寮之率,万民之表也。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。孔子不云乎,「子率而正,孰敢不正」。「举善而教不能则劝」。维汉兴以来,股肱宰臣身行俭约,轻财重义,较然著明,〔二〕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。位在丞相而为布被,脱粟之饭,不过一肉。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,无有所余。诚\內自克约而外从制。汲黯詰之,乃闻于朝,此可谓减於制度〔三〕而可施行者也。德优则行,否则止,与內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。以病乞骸骨,孝武皇帝即制曰「赏有功,褒有德,善善恶恶,君宜知之。其省思虑,存精神,辅以医药」。赐告治病,牛酒杂帛。居数月,有瘳,视事。至元狩二年,竟以善终于相位。夫知臣莫若君,此其效也。弘子度嗣爵,后为山阳太守,坐法失侯。夫表德章义,所以率俗厉化,圣王之制,不易之道也。其赐弘后子孙之次当为后者爵关內侯,食邑三百户,征诣公车,上名尚书,朕亲临拜焉。」

  〔一〕集解徐广曰:「此詔是平帝元始中王元后詔,后人写此及班固所称,以续卷后。」索隱按:徐广云「此是平帝元始中詔,以续卷后」,则又非褚先生所录也。

  〔二〕索隱较音角。较,明也。

  〔三〕集解应劭曰:「礼,贵有常尊,衣服有常品。」

  班固称曰:公孙弘、卜式、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於燕雀,〔一〕远跡羊豕之闲,〔二〕非遇其时,焉能致此位乎?是时汉兴六十余载,海內乂安,〔三〕府库充实,而四夷未宾,制度多闕,上方欲用文武,求之如弗及。始以蒲轮迎枚生,〔四〕见主父而叹息。〔五〕群臣慕向,异人並出。卜式试於芻牧,弘羊擢於贾竖,卫青奋於奴仆,日磾出於降虏,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。汉之得人,於兹为盛。儒雅则公孙弘、董仲舒、儿宽,篤行则石建、石庆,质直则汲黯、卜式,推贤则韩安国、郑当时,定令则赵禹、张汤,文章则司马迁、相如,滑稽则东方朔、枚皋,应对则严助、朱买臣,历数则唐都、落下閎,协律则李延年,运\筹则桑弘羊,奉使则张騫、苏武,將帅则卫青、霍去病,受遗则霍光、金日磾。其余不可胜纪。是以兴造功业,制度遗文,后世莫及。孝宣承统,纂脩洪业,亦讲论六蓺,招选茂异,而萧望之、梁丘贺、夏侯胜、韦玄成、严彭祖、尹更始以儒术进,刘向、王褒以文章显。將相则张安世、赵充国、魏相、邴吉、于定国、杜延年,治民则黄霸、王成、龚遂、郑弘、邵信臣、韩延寿、尹翁归、赵广汉之属,皆有功跡见述於后。累其名臣,亦其次也。

  〔一〕集解李奇曰:「渐,进也。鸿一举而进千里者,羽翼之材也。弘等皆以大材,初为俗所薄,若燕雀不知鸿鵠之志也。」索隱按:谓公孙弘等未遇,为时所轻,若飞鸿之未渐,受困於燕雀也。是燕雀安知鸿鵠之志也?

  〔二〕集解韦昭曰:「远跡谓耕牧在於远方。」索隱案:公孙弘牧豕,卜式牧羊也。

  〔三〕索隱乂,理也。

  〔四〕索隱案:谓枚乘也。汉始迎申公,亦以蒲轮。谓以蒲裹车轮,恐伤草木也。且蒲是草之美者,故礼有「蒲璧」,盖画蒲於轮以为荣饰也。   〔五〕索隱案:上文严安等上书,上曰「公等安在,何相见之晚」是也。

  「索隱述赞」平津巨儒,晚年始遇。外示宽俭,內怀嫉妒。宠备荣爵,身受肺腑。主父推恩,观时设度。生食五鼎,死非时蠹。